小狗

"“土狗”在我家那边是个骂人的词,其本义所指代的物种更是为人所轻视。虽然人们生活的地界由农村升级为了城市,房屋也由矮砖房翻新成了独栋四层洋楼,但人们对土狗的看法却一直没有变,始终认为它们是好养活的贱骨头——早上喂剩饭,打开房门让它们跑出去活动一天,晚上再唤回。主人不会想到买昂贵的进口狗粮或者精美的狗玩具给它们,哪怕是生病了、被车撞瘸腿医院,只会任其自生自灭。

花10块钱就可以从市集上买到的土狗不是我们的朋友,它始终比人类贱上一等。

"周围多是养狗之人,我家也养过两次,但不管是邻居家的狗还是我家那两只,冥冥中好像都被同一股力量牵向同一个归宿。

我七岁那年,前屋表姨家的大黑土狗产下一窝崽,表姨自家留下两只后其余全分给了邻居。大黑犬的孩子自然就是通体漆黑的小黑犬。姑姑根据毛色,给来我们家的那只取名“小黑”。小黑骨骼健美、肌肉匀称。我每晚回家,开门就能感受到一条闪电朝我扑过来。小黑有时会先绕着我转几圈,再从没关严实的门缝间挤出去潇洒,更多时候是直接擦过我的裤腿飞身出户。姑姑告诫过我很多次,回家要立即把门关上,不能让它在晚上跑出去。但要一个七岁小孩和一条聪明强健的狗对峙并取得胜利,这实在有些勉强,尤其当那条狗有桀骜不驯的干劲,宁愿冒着被门夹的风险也要自由时。

小黑住在我们家屋前花园里,狗窝由纸板、衣服和几团棉絮搭建而成,不栓狗链。我始终觉得在城里使用不栓狗链的“散养式”乡村养狗法是造成小黑悲剧的直接原因。小黑性子野,喜欢满小区玩,和其他小狗厮混。只有在中晚饭点以及晚上要睡觉时才能在家里看到它。姑姑休息早,小黑回来晚,因此姑姑睡觉前还得出门到小区里像叫*那样一声声呼唤:“小黑……小黑……”后来她也累了,于是在小黑回家吃晚饭时就将大门早早地锁上,不让小黑外出。之后就变成了小黑像叫*那样在花园里一声声凄惨地哀嚎:“嗷呜……嗷呜……”

我是小黑的希望。它看到我和看到一块肉一样,疯狂摇尾巴,在我开门后又像颗炮弹般与我擦肩而过,绝不回头、毫不留恋。姑姑懒得出门将它唤回,就随它去。小黑大半夜回来发现锁门了,它会边叫喊,边用身体撞门、用爪子划拉墙壁,姑姑听到响动后再起床放它进来。有时姑姑睡得沉,它努力了一会发现楼梯上没有传来脚步声,就会躺倒在门前的地上将就着过一夜。

出事那晚我睡得早,第二天去花园时发现狗窝冰冷冷的,地上碗里的饭冻结成了块,门口也没有小黑的身影。第三天还不见它,第四天第五天都没再出现。姑姑怅然若失,“应该是被狗贩子药死了……”她坐在沙发上喃喃道,“那晚我听到它在门外的叫声,但因为不想起床就没去开门。又听到了它很着急的挠门的声音,后来那声音突然停了……”姑姑声音一会大一会小, 那语气激动得像是同人吵架般。那段时间,她每碰到一个人就提及一次那晚的情况,说完后吐出一口气,紧巴巴皱缩缩的人这才像碰水的枯枝般舒展开。

我和小黑其实不亲,它只会给我看其潇洒离去的背影。小黑失踪后,我因姑姑的话每晚都梦到同一个漆黑的夜与闪烁着泪光的绝望的眼睛,戴着面具、铁墙一样坚不可摧的狗贩与瑟缩在角落打颤的狗。那是我 次接触死亡,灰色的阴霾无声地从白昼弥散到夜梦,随着脑海中想象的场景日渐完善,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无从逃脱的现实,什么是无从讣告的幻想。我只能在学校里更努力地去玩,玩到筋疲力尽,玩到不再有时间想起小黑的惨死。

十年后,我们家又来了一只小狗。那是温馨且美好的一天,我从补习班回家,身上校服都还没换下,看见一只白色的奶狗趴在深色的沙发上,像沾着露水的柔嫩花瓣飘落在寸草不生的火山灰上。爸爸和我说,邻居阿姨家生了一窝狗,分我们一只。我坐到它身边,也许是感受到热源,它本能地靠近我,拿头拱、用脸蹭,眼睛甚至都没睁开。抑制不住的对生命最原始的感动冲上我的头顶,一家人讲话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吊灯的暖光因沙发上这只脆弱的小白狗而变得缓慢且流光溢彩起来。

高中每周回家一次。回家后除了上补习班,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和小白玩游戏上。我们把它养在三楼客厅,每当我要下楼时,它总会欢快地跑在我前面,脑袋一晃一晃的,觉察到我要离开,就会立马咬住我的裤脚,把我拖回屋。大多数时候,它只能在楼梯口直勾勾地盯着我远去却无可奈何。它太小了,面对黑黢黢的楼梯只会害怕地往后退。

几周过去,有一次我在楼梯下拍拍手呼唤它,试图让它鼓起勇气下楼。看其犹豫不决的模样,我以为又会无功而返。结果下一秒就见它像个失衡的不倒翁般笨拙地跳下一格,接着又是一格,然后越跳越快, 只剩三格时腾空一扑,我手忙脚乱地接住这个勇敢的雪球。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一团,惊讶、欣喜 都化为“吾家有狗初长成”的骄傲,我抖擞精神,带它去花园里玩飞盘,小白比在室内兴奋得多,跑上跑下,左跳右跳,开心得直吐舌头。晚上我背着妈妈给它夹了半碗牛肉。

下周再回家,小白已经可以自如地上下楼梯了。我听妈妈说,它现在天天自己跑出去玩,尤其喜欢去找小区口那户人家,可能因为他们会喂它东西吃。隔壁家两个孩子觉得它长得漂亮,经常拉着家长的手来看,有一次还把它偷偷带回家去,是他们家长送回来的。我心里泛起隐隐的不安,蹲在笼子前数落它: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和别人走?怎么这么贪吃,吃到有*的东西怎么办?小白垂着头,瑟缩着,好像也知道了自己做错般。

我教训了几句,又于心不忍,把它放出笼子活动。在三楼和它玩时,它不停地用前爪扒门,于是我打开门,想带它去外面逛,结果它一下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我一路即羞赧又无奈地呼唤,却只得到其他家养狗凶狠的驱逐令。烦躁、担忧、埋怨、悔恨交杂着占据高地,最终全都消散在风里,徒留微渺的希望与空落的失望在我体内抗争,支撑我一遍遍重复那两个已经听不懂意思了的单调音节。

是在小区口那户人家找到的,彼时它正在人家花园里自如地闲逛,那家主人一拍手它就听话地往上凑。我看到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欣喜了一秒后又感到无边的愤怒,想立马掉头离开,又想跑上前去厉声质问。我像个鼓风机一样膨胀后松垮,松垮后膨胀, 暗暗发誓,一定要扣它今晚粮食。

横亘在我和小白之间的裂痕因陪伴时间的缺失越拉越大,不安感像由远及近的海浪一样拍打过来。父母工作忙,他们不会专门抽时间遛狗,还是采取放养的方法,任它自由出门。我想起小黑,于是下单了一条小狗牵引绳。小白很抗拒那条绳子,一套上就扭动着要挣脱。我狠心不去解开,它边翻滚边啃咬,喉咙里还发出代表烦躁意味的咕噜声。看它实在不舒服,我只得放弃。

听妈妈说,小白在我读书的日子里生过病,可能因为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妈妈给它倒了点牛奶,它喝完后第二天就又好了。我问妈妈,医院。妈妈说,真 了也没办法。我听出了她话下之意:它只是一条卑贱的土狗。不对、不对、这太不对了。那天晚上我越想越绝望,不该养狗的。我把小白当成属于我的 只小狗,但我受制于学校,不能每天陪伴它,甚至连它曾经 了都不知道。把它送走吧,我们家谁也没法对它负责。我躺在床上辗转着无法入睡,睁眼到天亮后,终于下了这个决定。

和家里吵了一架后,大人勉强同意,妈妈着手去找下一户人家。在此期间我只能每天在学校提心吊胆地祈祷小白外出后能按时回家,等它到了新主人那,它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但命运无常,在学校接到妈妈电话时,我安慰自己,小白也许是玩得太开心了,就算两天没回家也是正常的吧。我叫妈妈来学校接我,妈妈犹豫了,我又说了一遍,她最终妥协。回家后我绕小区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一直走到路灯熄灭,我用手电筒划开浓稠的黑暗继续找,像个行尸走肉, 是父母把我拖回的家。

我在床上感受着风撞击窗户,夜晚的雾气携带着冰冷的凉意从墙角渗进来渗进来,像有意识的触角般漫向我漫向我。哪怕在被子里蜷缩成团,哪怕把所有衣服盖压到毯子上,我还是觉得冷,我的四肢比盐似的月光还要冷。想到小白此刻可能在某个见不到光的阴暗角落和我一样冷,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既然知道了迟早会出事,既然已经有了失去小黑的教训,我就该把它整天关在笼子里……

等大人睡着后,我悄悄翻墙离家,在小区里打转,边害怕边小声呼唤,草丛中任何响动都让我既恐惧又欣喜。世界安详地躺在棺材里,我的耳朵不间断地发出耳鸣,那声医院机器拉响的警报一样让人心碎。我设想了无数种小白此刻的情况,不管走那条路,最终结果都指向一滩冻结成块的黑血。失去小黑时感受到的那股灰色的阴霾卷土重来,我发现自己其实从未逃离它的掌控范围。远处的山沉默地横卧着,我看看手电筒前飞舞的蚊蝇,又看看山,所有自欺欺人的想法在那一瞬间轰然碎裂。在路边,我压抑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听爷爷说,他前几天出门找小白时,得到了它的回应,“怎么会错!我清楚地听到了,我还说‘这下好了,总算找到了’,还没走近,它叫两声就停了。我又喊它,这次没声了。”“那看来是没了,找不回了。”大人都这么说。妈妈安慰我和弟弟道,就当它去了好人家,那家会善待它的。

奇怪的是当所有人都下了相同的判决书时,我反倒又不愿接受。用手机里存的小白的照片做了份寻狗启示,跑打印店去印了一百张,和弟弟花一下午把它们粘贴到小区路灯杆、石灰墙、垃圾桶盖上。妈妈知道我们的动作,但没说什么。我还去找了小区口那户人家,那家主人说,最近都没见过,小狗长得很漂亮,欢迎我下次带它来玩。我道谢后离开,边走边想,下次小白再跑来这,我一定不训斥它。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小白。后来,寻狗启鲜亮的颜色被雨水冲刷得往下淌,在墙上留下数道难看的印记,像哭花的彩妆。再后来,新的寻狗启示覆盖住了它。在失去小白的那晚,我回家后将它的照片传上了QQ背景墙,更换手机使我失去了以前全部的照片,背景墙上那张成了小白存在过的 证明,那时它还不会下楼梯。

除了自家两只的悲剧外,我亲眼目睹过一只田园犬发生车祸,在路中央抽搐,周围车辆来来往往,没有一辆停下,小心绕行是他们 的施舍。它的小主人在路边尖叫着哭喊,“救救它救救它……车绕道!啊!又压到了!”几个大人坐自家门前边嗑瓜子边说:“太可怜了……”。之后每当见到流浪狗过马路,我的心脏会在瞬间跳得飞快,坐 机都达不到那么快。卡住呼吸看它们安全通过后,还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

听闻的就更多了,同学返校会说:十字路口有条狗被车撞到,肠子都流出来了;散步时会听到路人说:小区门口有条狗被压死了,不知道谁家的;去发小家玩时,她和我说:我家不想要小*了,爸爸说要把它丢掉。我惊诧:小*不是来你家十几年了吗?她说:对呀,他们就是嫌它太老了。后来发小和我说:家里人把小*丢到了一个深山里,以为肯定回不来的,没想到一个多星期后它自己找了回来。他们又丢了一次,这次丢到邻市,结果又跑回来。家里人想着那没办法了,养着就养着吧,没想到几天后就被人药死了。“十几年散养都没事,一不想要就正好死了。”

这些见闻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土狗的想法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上课时满脑子想的是以后有钱了,迟早把街上所有流浪土狗都拉去做绝育,只有数量降下来,人们才会幡然醒悟,然后珍视。一会埋怨它们平时为什么不把尾巴夹紧,一会又想干脆全做没有痛苦的 算了,总比在街上被车撞死好。

这次寒假回家,我去拜访了高中好朋友。她家田园犬刚产下八崽,好多熟人知道后想来她家拿。我问:他们不会嫌它们是土狗吗?她愣了下,说:“不会啊,有很多家里条件不错的来要。我们在选择主人家的时候各方面都要考量过的。”我看着那些聚成一团的小生命,问自己:它们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它们去更改天性?错的难道不是轻易践踏它们生命的我们吗?

那天晚风轻柔得让人无可抱怨,我怅怅然地坐在她家门前,看朋友蹲在地上小心呵护颤巍巍的狗崽。

小狗小狗……希望你们能在别人家健康成长……

补充资料:

中华田园犬是中国本土最古老的犬种之一,曾被尊称为“国犬”。在现代民间人们称之为“土狗”,顾名思义就是本土本地区的狗;北方有的地方又叫“柴狗”,因为北方气候寒冷,狗一般都会窝在柴灶或柴堆旁;东方江浙沪地区则一般被称为“草狗”,这里的“草”就是“土”、本地产的意思。当地的农民家中都会养一两条这样的狗看家作伴。土狗的定义是指某地域的特产犬种,适合当地的气候特点,比其他种类犬只更容易独立生存。中华田园犬大多生存于中国农村、郊外,多为放养型且在原生犬种中占多数比例。纯种中华田园犬(*狗、柴狗),20世纪守家护院比较普遍比较多,由于21世纪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大量引进国外犬只,导致纯种中华田园犬不受重视,后来急剧减少,大部分纯种中华田园犬流落街头遭到打狗队等不喜土狗之人唾弃。一些国外犬、凶猛恶犬引发的咬人事件,通常都被扣在土狗头上,导致土狗声名狼藉,甚至成为禁养犬,对于中华田园犬的处境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更有些不负责的狗主人,随意放养外国犬,导致狗杂交,一步一步繁衍成串串狗,混血狗。纯种中华田园犬在很多地方濒临消失。

P.

在本文中,为了叙述方便,我将看到的流浪狗都归到“土狗”一列,这也符合生活中的普遍称呼。然而其中很多是不纯正的“串串狗”。但不管是“串串”还是“土狗”,它们都需要人类更多的关爱。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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